好一阵寂静。突然,钱媪开口,吼道:“不热!”
罗敷和外面王放同时吓了一跳。
钱媪用手敲着火盆边缘,大叫:“不热!冷!添炭来!”
不用说,是把她当成前来侍候的仆役了。
春寒料峭,气温本不甚热。罗敷年轻人爱美,已经换了薄衫;但老年人怕冷,还是厚厚的穿了好几层。那火盆也只是温温的,没有烘烤出太多热气,更不见一星火光。
罗敷探头出外,轻轻吩咐王放:“去添点炭来。”
三个小伙子连忙分头劳动。发现每户老人门口都有个小竹篮,里面少量木炭屑,想必是一天的“份额”,都已用完了。
平乐县丞想博个“敬老爱老”的声名,却舍不得花钱。
屋子里,罗敷无奈笑,耐心说道:“叨扰老阿婆,木炭马上给你取来。妾不是仆役,是洛阳来的客人,我……”
半句话没说完,钱媪突然双眼圆睁,双手发抖,颤颤巍巍就像站起来。罗敷连忙扶住。
“阿婆……怎么了?”
钱媪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现出恐惧的神情,手脚不听使唤的颤抖,中了邪似的大叫:“不要回洛阳!不要回洛阳!快……快逃!火……火!”
老人声音本就嘶哑,再一嚎叫,如同群鸦飞舞,让人不寒而栗。
罗敷大为惊诧,连忙牢牢把住她双臂,安抚:“阿婆莫慌,阿婆莫慌!咱们不在洛阳,这儿也没着火,一切好好的!”
她倏然间明白了。老织工经历了当年的洛阳大火,不知受了怎样的惊吓,至今难以释怀。她心思飞快,迅速将那半温不温的火盆用脚拨到一边去,拨出钱媪的视线。
老人半个身子的重量倒在她肩头,还在想象中的火场里挣扎,罗敷有些承受不住,向外叫道:“十九郎……”
王放急匆匆跑进来,胳膊下面夹着一卷布,惊问:“怎么了?”
他帮人帮到底,见院里院外都没有木炭,干脆跑到马车里,搬来一匹细绫——虽然价值不菲,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挨冻。
见状,赶紧把布匹放下,帮着把老人扶回一个坐姿,跟罗敷你一言我一语,软言劝慰,总算让老人相信,洛阳大火早已过去,眼下她所处的屋子,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罗敷有些为难地看一眼王放。照老人这精神状态,怎么跟她询问那狼纹织锦的事?
王放也一时无良策。先将绫布抖开,替瑟瑟发抖的老人披在身上。
钱媪怕冷,抖抖索索的抓住那匹布。灰白色的指甲,突然掐进那美轮美奂的纹理,用力抓了几抓。
罗敷心疼,但一句话没说。
不料,钱媪一摸到那布,却像是听到什么无声的召唤似的,颤声说道:“细纹绫?”
罗敷愣一刻,“嗯”一声。
钱媪声音突然大起来:“六十蹑的织机?两组经,两成五的柞蚕丝?”
音色完全亮起来,跟方才那恐惧大火的惊叫,俨然判若两人。
罗敷喜出望外,忙道:“老阿婆明鉴,一点没错!”
钱媪攥紧那片布,露出一个舒适的微笑,慢慢说:“没有我当年织得好。”
罗敷惊呆。王放早跑出去,把车厢里剩下那几匹各色绫罗全搬了进来。
钱媪不知多久没摸到过如此上品的丝绸了。她面部皱纹舒展,僵硬紧张的神态无影无踪,眼中亮出黯淡的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皇家锦署里的时光。
“菱纹罗……工艺不错,可惜蚕丝逊了些……我们当年,只用齐地进贡的桑蚕丝,加上西凉那边的柞蚕丝……”
“吹絮纶……呵,呵!邯郸手艺,我已三十年没见……当年太后穿衣,裁了一匹,过两日宫里来人,赏我一枚玉镯,可惜丢了……”
“紫丝绫……什么鬼颜色……你说什么,现在都流行这种?……呸,放过去,是要被罚打手心的……”
老人有些语无伦次,但娓娓道来之际,眉头愈发舒展,说着说着,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钱媪的口音和谯平类似,想必是川蜀一带的织锦高手。寥寥几句话,罗敷在她面前成了新学徒。
张良和白起在外头听了许久,轻轻敲门框,小心翼翼的挪进来,朝老织工行个礼。
“老夫人,还……认得我们么?”
这两位异乡人的相貌可谓过目不忘。钱媪手点额头,将他们相了好一阵,总算认出来,是过去的“客户”。
王放小心翼翼的展开狼纹锦帕,捧在钱媪眼前。
钱媪微闭着眼,一双眉慢慢拧起来,像打量一个人似的,打量那锦帕的边边角角。
忽然又抬头,看一眼王放,眼中流露出敬意,却又夹杂困惑的神色。
“啊,啊——先生你,怎么变年轻了呢?”
*
王放眼圈骤红,几乎要哭。
他膝行几步,来到老人身前,颤声问:“阿婆识得我阿父?我姓王,阿父东海先生,曾在洛阳……”
钱媪用那双皱纹肆虐的手,反复摩挲着身边几匹细腻绫罗,沉浸在那丝滑如水的触感里。这次再听到“洛阳”的名字,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她只是略有失望:“王先生没来?”
王放擦眼角:“我们都不知他在何处。若阿婆能指点迷……”
钱媪敲地板:“他还欠我一千五百钱呢!”
王放:“……”
罗敷:“……”
火盆里仅余的一点木炭,死样活气地噼啪一响。一片尴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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