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朝廷大员被召到丞相府,一个个蔫头耷脑,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他哑着嗓子吼:“明知前线有战事,却还故意不征新粮,在这奏章上签名的各位,怕是都有谋逆之心吧!”
啪的一声,一卷简牍被他丢在地上,韦编散开,一地天女散花。
咳嗽声如碎叶刮擦般响起来。樊七忍了又忍,少见地主动低声说了一句话:“主公,莫气。”
卞巨回头怒视。自己的这位医师他一向放心。虽然生得阴柔沉郁,无甚丈夫气概,但却十分懂事。用到他时,他专业娴熟;不用他时,他就是个聋子哑巴。
今日他吃错药了,居然也开始插手他的政事?
樊七面无表情,补充三个字:“会恶化。”
卞巨揉揉咳痛的胸腔,点点头。医嘱还是要遵。
底下群臣安静如鸡,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辩解:“这、臣等商议减税之事时,丞相还并未公布发兵平叛之事……”
如今大家在卞巨面前也自称“臣”了。跟他打交道要如履薄冰,比跟天子说话要小心得多。
这话里暗含的意思是:谁让您独揽大权,发兵不跟我们商量呢?
慢慢有人附和:“是啊……今年时令不好,司隶、兖州、豫州、青州,产粮重地全都减产,百姓们都在寅吃卯粮,咱们不能再多征啊……臣等也是为丞相着想。百姓要是没饭吃,稍加煽动,便成乱民啊……”
“放屁!以前我兖州屯田兴旺,用兵打仗,从来没从百姓口中抢食过!怎么到了你们口中,我姓卞的倒成了罪人了?叛逆不该剿?国家不该养军队么!”
一众洛阳老臣心道:以前你也没打过这么大阵仗啊!过去你只辖一州,如今是督管一国,能一样嘛?
为什么说打仗消耗国力,壮丁要上前线,就不能做农活;不仅不产粮,反而要额外多吃粮;把粮草运上前线,所用的民夫马匹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参与正常的农业生产,在运送粮草的路上,他们也得吃饭哪。
供养一万兵马,需要至少五万的后勤。
再加上从初始出发的粮仓各处调集粮食,路上的损耗、缺斤短两、官员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孙子兵法》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抢来敌人一钟粮,相当于给自己节约二十钟。也就是说,后方征集的粮草,只有二十分之一能吃到前线战士的肚子里;其余的,都让运粮的后勤人马自己给吃了。
打一场如此巨仗,空耗数年的国力。朝廷百官其实都对此颇有微词。
但谁都不敢说。只是唯唯诺诺道:“臣等也是为国家着想……况且当时丞相亲临前线布战,人不在洛阳,但时节不等人,臣等经深思熟虑,也只好先贸然做主,试行一下……”
卞巨想把眼前这几十人一一大刀阔斧的砍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以前他在兖州当“主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手下都是说一不二的忠臣,万事以他的利益为准。而入主洛阳之后,他的“兖州嫡系”就成了少数派。他不得不和无数前朝老臣打交道。这些人有自己的利益关系网,甚至有军权兵权,就像一株盘根错节的巨树,急切间撼动不得。
这棵巨树有着自己的生长方向。三公九卿各司其职,每人都有自己的职权范围。管军事的不管农事,管赋税的不管刑律,管祭祀的不管户曹。
对许多人来说,军事方面是成是败,跟他们没关系;然而农桑渔粮若出问题,那可有碍他们的政绩和名誉,影响他们作为“国之功臣”安度晚年。
卞丞相贵为大汉第一权臣,在通往“天下大同”的道路上,虽然没人敢拦他,但也有无数不长眼的拖他后腿。
他想:总有一天,得把你们一一架空,一个一个收拾了。
但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调和、安抚、和适当的威慑。
他退而求其次,让人把摔散的简牍收拾起来,再看一遍,问:“……让百姓用布帛代替粮米缴税,这是谁提出来的?”
大司农战战兢兢答:“……是下官。不过也跟百官讨论过的。因着今年蚕桑收成还行……以前也有先例……”
“这一条取消。我要现成的粮食。”
“这……收回皇命,不好吧……况且民间都已经传开了,都在欢庆赞颂天子大德……”
“我不管!给我把粮食从这些刁民嘴里抠出来!”
不等大家再出一言,卞巨拂袖而走。
朝廷里时刻有人拖他后腿,他习以为常;然而这么多高官集体拖他后腿,还是打着国家百姓的名义,这就有点反常。
他忽然想,那个深宫里玩鸟的熊孩子……会不会掺和了一脚?
笑话。他哪有这个本事。他要是能号令百官,那自己这个丞相位子早就坐不稳了。
不过还是要敲打敲打。最近忙着战事,少跟他见面,莫要让他以为自己能上天。
不过还没等进宫门,便看到冯宦官迎了出来,满面褶子笑得像重阳节的菊花。
“丞相!皇帝陛下听说您发兵平定冀州叛乱,收拾方琼,给他出这口陈年怨气,他万分支持。听说咱们军队眼下缺饷,特地发动后宫的宫女、夫人、太夫人们募捐筹措,募得金银首饰三十斤,派老奴前来送予丞相,以充军饷;另外,丞相日夜为国操劳,特赏赐葡萄美酒十斗,牛羹一鼎,熬鹄一笥,雁巾羹一鼎,嘿嘿,给丞相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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