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入宫的那段岁月里,刘睿见过姑母治理朝政、批阅奏章,她博古通今、熟知政事,掌权以来,她号令严明、赏罚有度,更是为了天下太平叫刘家一一请辞离开朝堂,免得哪日外戚专权祸害朝政。
刘睿认定姑母乃生平所见最有才华又性情柔善的女子,与他愚蠢的继母简直是云泥之别。他甚至想象过他那早逝的生母就该是刘娥这般模样,外可执掌朝政、内可相夫教子。
所有人都记得彭城国公的嫡长子,却忘了他是正室所生的世子而不是刘琦那样由小妾扶正的蠢女人所生的儿子;所有人都记得彭城国公父子愚蠢无能,却都忘了十多年前刘蒙也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他刘睿自然也算不得傻瓜。
可他年岁渐长、心智启蒙,未免前朝异议,七岁后刘娥不再轻易召他入宫,而体弱多病的皇太子、或者说那时已经登基却尚未掌权的赵祯终究还是占领了刘娥的目光。
刘睿平静地打量着赵祯,几乎没有去遏制眼底的嫉恨。
刘娥最后一次召他入宫时,天圣七年,他已经十岁了。
刘娥与刘睿说了一个人,东汉末年名士孔融,说他儿时让梨,大时不孝,虽有才名却激怒曹操而死;刘娥像是告诫又像是叮嘱地同他一遍遍地说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刘睿知晓姑母是叫他莫要聪颖一世,要懂得藏拙,要成为一个无能、无害、无用之人;他父亲明白姑母之意,做的也更绝,自古难测帝王心、口诛笔伐皆罪责,他十岁前本就被父亲刘蒙拖着不能读书,这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别人入学启智,他却得因病留家,不听、不看、不问,只要做个酒囊饭袋就好,比大家闺秀还要可怜几分,须知大家闺秀还能读书识字、读史明理;还有他继母,那个目光短浅的商户女巴不得将他养成一个废人,成日里吃喝玩乐的事儿都叫人教着他,好叫哪日刘琦承了那世子之位。
这一憋,就是将近十年。
而他最为仰慕的姑母也已经逝去五年。
“若非是、若非是……!”刘睿轻声低喃了什么,却又闭了口,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锵的一声拔刀,刀尖指向赵祯。
他的目光变得凶狠,轻柔的、矜持的嗓音里也有了凝如实质的恨意,“是你杀了姑母。”
许是刘睿的神情太过古怪,赵祯落在滚了一地的庞太师身上的目光又转回到刘睿身上。
刘睿所言赵祯初登基时听到的并不少,朝野军中私下交谈,言语间不乏惋惜先帝未能多生个儿子,或是刘后之子得以保全,仿佛谁都会比赵祯这个不似皇帝的人当皇帝好些。所有人都在摇头,赵祯,太平庸了。
但六年过去,大宋安稳,这声音已经不多见了。
如今年过十九尚未及冠的刘睿好似还活在六年前、活在十年前。
至于弑母……
“你说朕,弑母夺位?”赵祯轻轻一笑。
刘睿手中的匕首在赵祯面前晃动。
赵祯面不改色,又是一句,“你可知明道元年宫内也起了一场大火?”
“……”刘睿眯起眼没接话。
赵祯所说的明道元年,也就是天圣十年,大内失火一事他是知晓的。当时宫内刚刚修缮文德殿,转眼间却烧的干净,甚至火势蔓延至其他八处宫殿,结案只道是天灾,可见天谴惩戒这大宋天子。
赵祯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你可知当年所谓天谴惩戒叫朕修德之语话外之音……是何?”
刘睿本是在笑,可笑容渐渐僵了。
明道元年或者天圣十年,刘太后尚且在人世,独揽大权,赵祯尚未亲政……那场天火若是在告诫掌权之人,那告诫的定是垂帘听政、越俎代庖掌控朝堂的刘太后。更有趣的是,随后第二年,明道二年,刘太后就病逝了。
“这天下本就是赵氏的,何来夺位一说?母后念及朕登基时尚且年幼且体弱多病、不便过久处理朝政,才从旁辅佐于朕……”赵祯手中拂着庞妃的发丝,像是在安抚她入眠,面上温和不见惊慌之意,口中不紧不慢地解释一顿。
像是不屑于与刘睿继续争辩一般,赵祯又转而道:“刘睿,你已被贬为庶民,却擅自带人进宫。”他的目光从晕厥的满朝重臣、到那个神鬼不觉就潜入集英殿的疯书生,最后落在刘睿那嫉恨与凶狠都掩不住兴奋的面孔上。
“你今日来究竟替母后来打抱不平、还是替天行道?”赵祯微微笑着,不像是不能动弹、被危及生命的阶下囚,声线平稳没有强硬、也没有勉强,只是平平静静,像是在佛前点了一炉香、与闲人碎语二三句,“又或者说……”
刘睿不知为何反倒退一步,手中握着的匕首也微微发起颤来,烛光在刀面上闪烁。
“你带人入宫是为谋朝篡位,荣登帝王之位?”
那一句轻飘飘地滑进耳朵里,像一缕青烟,顺着耳朵钻进了五脏六腑,在血管里犹若爆竹般炸开,引动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
什么无德无能、什么奸臣当道、什么弑母夺位……不过都是他今日擅闯大内皇宫、迷晕朝臣、刺杀皇帝的借口。
或者说,是他借来的胆气,古来有言,出师有名。
刘睿倘若真为此而来,缘何要将满朝文武都毒晕,而不是叫他们都听一听、辩一辩当年是如何回事?他自是不敢面对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的,哪怕这些人都不能动弹,直有一张嘴、一双眼,也能叫自诩矜贵的刘睿羞愤欲死,所以他的观众只有赵祯和那个疯书生,以及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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