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展昭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世隔绝之地。
这里没有天,顶上之所以如此昏暗,是因为它就是一个茶壶盖儿。公孙先生说塔克拉玛干这片沙海当真是死亡之海,它底下无稳固基石,处处流沙,随时可能塌陷。而如今他就在流沙底下,上面那些流沙像是被某种古怪的力量托住而没有坠落,它太高了,高得超乎寻常人的想象,在这片底下宫城顶上搭了一个盖儿,遮住光,也遮住了世人窥探的目光,因而展昭乍一眼望去才当作是一片漆黑的天空。
这里,就是鬼城!
顶上那些哪里是恶鬼的触手……分明是沙丘之上那一大片金红色胡杨树的巨大根须。
思绪翻转的片刻,面前的女人脚步停了。
展昭也停了下来。
走得近了,展昭终于看清那一面面发光的墙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最大最亮的那一面,那是一座沙石砌成的塔,而上面嵌着数不尽的夜明珠,宛如夜空中缀满的星星,齐齐散发着光辉,照亮这一大片昏暗的世界。而更可怕的,是那座塔的边上有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个仿佛顶到天上去的沙漏,青铜浇铸,精美巨大,鬼斧神工。
如此庞大的东西,须得花多少时间、多少人才能铸成?又有什么人会在此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展昭心头该是愕然的,可他随女人在塔前停下。
女人对着塔内说了一句话,那应是胡语,但究竟是什么展昭却辨不出。很快紧闭的大门开了,展昭踏步而入,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示,而那个女人则被留在了门外。
塔内底层也挂满了发光的夜明珠,摆有一尊不算高的神像,准确的说,那是一尊青铜铸成的、半神半鬼的神像,一半是捻指微笑的仙子,一半是怒目嗔色的老妪。神像手心坐着个人,一个披着白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抬起头,皱巴巴的面孔让人心口猛然一窒,仿佛是在黑暗中突然有只丑陋的恶鬼扑到你面前。
“外来客。”老妪笑了一下,粗哑的嗓音仿佛指甲在木架上刮响,让人浑身难受,她口中的汉语也和那个三四十岁的女人一样,声调读音让人有些别扭。
展昭远远站着不动,也不应声。
“你为何而来?”老妪问他。
“为解毒而来。”展昭答道,温润低沉,神色恍惚。
“你为曾来过,”老妪眯着眼,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里泛着可怕的血丝,“毒从何来?”
“从鬼城。”展昭顺从地答道,可接下来的吐字就有些古怪了,间隔成一段一段,“八月十五,西域商客,寻宝人,药罗葛,桃木教教主……”
老妪的神色微微生变,冲着展昭伸手凌空一抓。无穴生风,展昭氅衣被吹起,又仿佛被老妪隔空抓在手心,衣袍紧束成一团,勒出痕迹。紧接着,老妪的手往下一拽,展昭就仿佛冷不丁地被这隔空的力道正面掀落在地,单腿膝盖重重嗑在沙石地面上。尽管如此他的一只手撑住了地面,一条腿曲起,方能没有整个儿给这老妪跪下。
“有胆识的娃娃。”老妪粗哑地嗓音说,“年纪轻轻,中了赤水与黑沙,连武艺都半分不剩了,在我面前竟还能有两分清醒。”
展昭的手颤抖地撑着身躯,没有应声,没有答话。
“我且再问你,你们有几人。”老妪问。
“……六人。”漫长的挣扎之中,两个微弱地字吐了出来。
“你身上毒从何来?今日为谁而来?”老妪道,手指虚握在身前。
“从鬼城。”展昭仍是这般回答,是他所知的坦然实话,“药罗葛……欲复仇,府州百姓,大宋……玉……”他猛地收住了,可双手也挨不住了一般猝然一折,只听一声脆响,支撑着身躯的左手肘断了。展昭满脸苍白、冷汗如雨,双臂都在止不住的抖动着,另一只手撑住身躯,这才没有倒下。骨折不至于让他如此痛苦,可那一瞬,他脑中仿佛被针扎了一般,连带着整只手臂都有种被撕裂的剧痛,尽管他口中未曾发出一声示弱的痛呼。
“大宋,玉?”老妪想了一会儿,好似并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让她又一次尖起声音问道:“答话,为何而来?”那张皱巴巴的面孔上没有愤怒,只有凌厉可怕的目光。
“为大宋……无忧而来……为玉……生……无恙而来……”展昭微微张着口,声音像是被掐着脖子挤了出来,断词不成句。
老妪眯起眼,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汉人。”她嗓子沙哑,像是喉咙在粗糙的沙砾上滚过,“你不是寻宝来的。”
“不是。”展昭说,他的眼睛无神又虚无地望着老妪,这话答得极为干脆。
老妪这才笑了,那笑声在紧闭大门的塔中十分刺耳难听,“你的毒已经解了。”她松开了虚握的手,展昭身上的力道便也跟着消失了,“赤水眠黑沙,”她轻轻地嘶哑地说,“可既然你来我鬼城,饮了我鬼城赤水,就是我鬼城之人。此后,前尘往事皆浮云,大梦三生尽可抛。”
她远远一挥袖,展昭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虚了起来,疲惫袭人,他重重倒在地上。
“你也莫要想离开鬼城一步!”
那粗哑的嗓音在最后一瞬变作娇滴滴的少女嗓音,钻入展昭的脑海、梦境……像是诅祝一般深深裹住了他的意识,化作缠绕的藤蔓牢牢困住了他。
“莫要、离开……”他缓缓闭上了眼,陷入一片漆黑,口中一字一顿地喃喃,“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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