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或旁敲侧击、或直言一问,一路来虽各有各传、不尽相同,那口舌传音、字里行间掐出的皆是一个死字。只听得人心发紧、牙关无声咬紧。
死了,谁死了?
折继闵。
折将军,折家二子,折、继、闵。
死、了!
五人面容沉沉之中又有几分难言的茫然,好似成了牙牙学语的稚童,听不懂那个汉字,心头不约而同地念起那白衣俊彦、年轻将军,好似还能忆起那人温润疏冷、淡漠端庄的风流名士模样,万千思绪起,是数年旧交的熟悉与亲密、是乍然相识的欣赏与提防,胸口冷郁地堵了一口气。
他焉会身死?!
他那般胸有沟壑、心思深沉又武艺高强、谙熟兵法的人,焉会身死?焉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年纪轻轻的死去?沙场征战多白骨,可那可是折继闵。折继闵又怎能死在一场毫无声名的战事里,死在他们皆一无所知的时候。
信去府州,许是其中复杂难以言明、又或是他们确无更多消息,还是包拯不忍让几人在赶路途中知晓折继闵曾做下何种决断……三月初包拯方回寥寥一语:折将军身陷火海、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可见传言大半是真。
入夜时,公孙策又拾出了包拯最初寄来的那只言片语的书信,仿佛此时才能从那简短的字词里寻出真意。
然而顾唯闻之,愈是寡言冷峻,没有不信、没有质疑,独坐一旁时,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被无端端塞到人间,不见悲喜、不知哀乐。他甚至一句未问,仿佛死的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叫人琢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也叫人疑心他还在为府州一案里的怀疑耿耿于怀,冷血无情得可怕。
倒是叶小差面上也鲜见了几分笑意,多闭眼靠着马车在颠簸中抱着胸歇息。他惯是那杀人嗜血的好战之人,手中不知斩落了多少条性命,既从军守疆,自然大多逃不过战死沙场的命;少年而来,十余载去,又曾送走多少同袍同泽,能拖回一截儿尸首都算得幸运,更多的人倒下之后,莫说能得全尸、连身归故土都不可能。
可折继闵终究是他们相识十年、甚至更久的至交友人。
他们曾同吃同住、习武练兵,他们也曾推心置腹、亲密无间,少年人性情天然,得友共饮一江水,纵马相逐、束发杀敌。顾唯与叶小差驰骋沙场多年,削首斩贼,数不胜数,却一日也未曾想过先提步离去的是离开军帐四载的折继闵。
倘使只是如此,便也罢了。
展昭与白玉堂静坐马车之外,驱车快行,目光相顾之处徒留一声无声叹息。
错了。
定是错了。
夜风寒,新换的马车上挂着一串风铜铃,簌簌抖着,像是在寂静的道路上轻声哼唱。
折继闵倘使为大宋战死西夏,何谈他们离去府州时的重重猜忌?
便是那八月十五一案里,折继闵是否为夺兵权不择手段尚不明白,他们因妙手空空而生的种种狐疑皆是无稽之谈。什么朝堂、什么幕后之人、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另有所图……二人如今毒虫已解,武艺大进,于西域浩瀚漠海里见天地浩大、见众生万象、见己身渺茫,又有全新的体悟,大道通明,心若明镜,再于此时回想,那些都或许是一时心神蒙尘,屡遭算计、无能为力之时生多疑。
虽说妙手空空楚宵文现身氿城,又带走白玉堂长刀一事仍是古怪,有待商榷,可他们那时分明经世事几变,失了往日心境。
偏又这么巧,遇上了一个心思难测的折继闵。
白玉堂靠着马车一侧,马车颠簸,他却浑然不受干扰,只抬手拂了一把展昭被夜风掀开的氅衣,用汤婆子将边缘压在展昭怀里,目光越过重重夜露。
展昭没有动弹,只扶着马缰绳,低声问:“可要歇息片刻?”
“不必。”白玉堂轻答。
二人收声不再言语。
他们尚且因为一时狐疑,闻折继闵赤胆忠心报国死而心下一叹,另生愧意,遑论于折继闵私交甚笃却又在临行之前尚怀疑心的顾唯与叶小差二人。离行那时正是将帅离心、无亲无友,隔在顾唯与折继闵之间那根扎人的刺尚未拔出,未曾好言好语说上一两句,心中摇摆不定着狐疑,今日,又该叫人如何面对这样草草收场的结局。
他若身死,生前所念该是何事?
他若含冤,却徒留生者空悲切,教人如何不恨、如何不悔、如何不叹?
那些计较仿佛在亲疏不同、刀落己身的茫然里变得无从计较,悲喜穿肠,天下甘苦唯自知。
五人的马车在岔道北上,趁夜冒险入了夏境。
西夏退兵,延州无忧、府州安定,五人心头所念皆不过那一事,亦是包拯最初飞鸽传信之意。
寻得折继闵。
折将军孤军入西夏,恐有危险,包拯已然些许揣测出折继闵的打算,却断了消息,难能助力,望远在千里的他们或能前去一助。因心忧此信被截,包拯那书信之中才未有点明,总归他们若能早早归来,也该打探到消息;若不能……再赶回时,为时晚矣,又何必吩咐催促,平添烦恼。
此一事上,五人已有不必言说商讨的决意和默契,又赶路一旬,过西夏西凉府、兴庆府,直奔贺兰谷,正是三月中,谷雨未至。虽听众人言说已久,可身至西夏贺兰谷时,心头又是窒息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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